魔术师小姐的自动产粮机

/吴恤中心

《旧日光（1）》

 

一直到如今，吴恤对于过去的记忆都还是灰白色的。儿时的他瘦小的，像是一根鱼刺，顽强地刺在于家的土壤里，他体格太矮小了，身份也太卑贱了，他没有资格抬起头瞭望天空，那会被认为是忤逆的行为，他的眼神和他一起扎根在于家，那一亩三分地里。他目光所及之处可以辨别出来的，只有一双又一双腿。男人的腿，女人的腿，活人在竖立的腿，死人横斜的腿。他都是靠这些腿辨别出来祠堂，演武场，还有堆放死人的乱葬岗的。

 

连他透过爬满灰尘和蜘蛛网的栅栏往外看到的天空也是灰白色的，分不清楚晴天还是阴天，太阳并不能让他觉得刺眼，他眼里，那只是一个没有颜色的圆盘，跟主人家吃菜用的碟子别无二致。至于阳光，他的床在乱葬岗，在地牢，在马厩，哪里看起来也不是能够容得阳光侵袭的地方，如果没有感受过，在他眼里就是不存在的了。

 

“你分不清颜色吗？”有人问过吴恤。

 

吴恤点了点头。

 

他笑了笑，把手臂枕在后脑勺上，木头搭建的屋子里，安静下来总有细小的生命窸窣的声音，“听说小狗也看不到颜色。”

 

他看向吴恤，“多像你啊。”

 

吴恤没有觉得他是在羞辱自己，毕竟，他们都在这样一个狭小的屋子里被关着，就像是待宰的羔羊，和家畜没有分别，于家的主人说，他们甚至没有家畜有用，家畜能够杀了吃，他们死了，还得他们费劲去找坑埋，不埋还会得疫病。吴恤还记得说话的那个女主人嫌恶的眼神，好像他们是什么脏东西似的，跪在他身边的人，翕动着鼻翼，怒气的气流从鼻腔里涌出，他低着头，但是眼睛快盯穿了青石板。

 

吴恤跪得稍微靠后一些，用手擒住了他的手。他有些错愕，满腔的怒火也暂时停歇了，他看向吴恤，而吴恤还是平时的表情——没有表情。

 

回到了狭小的房间里，他问吴恤为什么当时会拦住他，“我一直以为，你是看到我死在你面前也不会有任何反应的。”

 

吴恤说，“再找个人，很麻烦。”

 

吴恤说的是于家的规矩，战奴对战的时候，如果一方能够让对方受伤，那一餐就有肉吃。两个人换着受伤，换着吃肉，是他的主意，他一开始也没想到吴恤会答应。但是吴恤答应得很爽快。

 

“我也想吃肉。”吴恤枕着石头说，“我半个月都没有吃肉了。”

 

“我想出去。”他看着吴恤，“我不甘心，一辈子都当于家的战奴。我一定要活着出去。”

 

他的眼睛里是纯粹的野望，和对于被踩在泥巴里和蛇虫蚂蚁为伍的不甘。

 

 

《旧日光（ 2 ）》

 

“你不想出去吗？”有一次他问。

 

“出去？去哪？”吴恤有些迷茫地看他，他从小就是当战奴养大的，他见过的最大的地方就是于家，其他没有见过的地方，对于他来说就是不存在的。于家庄就是他的地球，他的世界。

 

“你这个家伙，看起来是个忠犬，我却觉得你肯定是个会咬人的恶犬。”他嘀咕。

 

吴恤听不懂他说什么，忠犬、恶犬，也都是狗，想来没有什么分别，就像于家大小姐说的，他们跪在地上，性别，外貌，性格都没有区别，在他们眼里，都只是不会叫的狗而已。

 

他没有不甘心，也没有愤怒，他只觉得它们陌生。

 

 

“我们还是跟以前一样。”他弯起眼睛看着吴恤，“这样我们就都能轮流吃到肉了。”

 

吴恤点点头，毕竟这种事情，他们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做了。

 

但是在利刃瞄准吴恤要害的时候，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。

 

他的眼睛是黑沉沉的，就像不久之前，他跟吴恤说他想逃出去的时候一样，他在地上打了个滚，然后迅速地把刀尖对准了吴恤的后心，他以为吴恤很钝感，不会察觉到，只会在错愕中迎接死亡。但是，吴恤是凭着他野兽一样的直觉，从死婴里爬出来的，也一次次跟死亡擦肩而过。

 

吴恤是用手接住的刀刃，破裂的血管里流淌出的鲜血顺着手流出来。

 

吴恤看不见他的表情，他只看到了一片红色。是之后回忆起来也清晰的红色，第一次充斥着他的世界。

 

他们是势均力敌的，他准备很充分，甚至还私藏了小刀片，他知道自己可能打不过吴恤，所以在刀片上淬了麻药，只是随地取材碾粉的，并不非常有效，但是对付吴恤，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，还是足够了的。

 

但是吴恤最后还是从笼子里走了出来。

 

他浑身都是血，浑身都是伤。

 

他回想起，看到自己以为是同伴的人，对自己挥刀相向的时候，胸腔里溢出来的那种情绪，那就是愤怒吗？愤怒到吴恤连自己也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了，只凭着本能挥刀。

 

他终于看到了一片血红色，他就被那些血红色包裹着，也被愤怒包裹着，他嗅到了血腥味，别人的还有自己的，身上有无数细小的伤口，新伤和旧伤叠在一起，连疼痛也都迟钝了起来，或者说，忍耐疼痛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。

 

最后他推开门，他看见了光。

 

阳光照在他的伤口上，是刺痛的。

 

他抬起头，用手遮住太阳。

 

“所以，太阳是疼的吗？”

 

他自言自语。